“金明池”位于北宋開封府順天門外,與皇家園林“瓊林苑”隔街相望,原是宋太宗時開鑿來訓練水師的一個軍事基地,葉夢得《石林燕語》載:“瓊林苑乾德中置,太平興國中復鑿金明池于苑北,導金水河水注之,以教神衛(wèi)、虎翼水軍習舟楫。”
但隨著國家進入承平之期,金明池的功能也發(fā)生了轉(zhuǎn)化,軍事色彩漸漸淡化,宋政府在這里修建了亭臺樓閣,種上垂柳花木。到太平興國末年,這個軍訓基地已被改造成供宴游的皇家園林,當時一位諫官的上皇帝書可作證明:“陛下又新西苑,復廣御池。池若漢之昆明,苑若周之靈圃,足以為陛下宴游之所?!?/p>
由于《東京夢華錄》對金明池記述甚詳,又有一幅宋代名畫《金明池爭標圖》傳世(署名為張擇端,但畫風不像,疑為南宋人的摹品?,F(xiàn)藏天津市博物館),根據(jù)圖像信息,并參照文獻記載,我們可以復原出這座皇家園林的布局?,F(xiàn)在先來看看這幅《金明池爭標圖》。為方便說明,我在圖像上標注了文字:
《金明池爭標圖》
從金明池東門進去,左手邊是池南岸,“西去百余步,有面北臨水殿,車駕臨幸,觀爭標、錫宴于此”。臨水殿是大宋皇帝駕臨金明池觀賞水戲、賜宴大臣之所,原來只是“旋以彩幄”的簡單建筑,宋徽宗政和年間才建成土木結(jié)構(gòu)的臨水樓閣。
從臨水殿再往西行數(shù)百步,可以看到一座虹橋,“乃仙橋,南北約數(shù)百步,橋面三虹,朱漆闌楯,下排雁柱,中央隆起,謂之‘駱駝虹’,若飛虹之狀”。仙橋盡頭,“五殿正在池之中心,四岸石甃,向背大殿,中坐各設(shè)御幄、朱漆明金龍床、河間云水戲龍屏風”,這是“水心五殿”。
仙橋的南端,建有一個“欞星門”,“門里對立彩樓,每爭標作樂,列妓女于其上”。每當金明池舉辦龍舟爭標賽事時,彩樓上就有歌妓彈唱助興。
欞星門對街,就是瓊林苑了。苑南正對著仙橋的方位,“有磚石甃砌高臺,上有樓觀,廣百丈許,曰‘寶津樓’。前至池門闊百余丈,下瞰仙橋、水殿。車駕臨幸,觀騎射、百戲于此池之東岸”。這座寶津樓是皇帝駕臨瓊林苑、登高觀看金明池騎射、百戲的樓臺。
金明池的繁勝基本上都集中在東岸與南岸,西岸與北岸則比較僻靜。北岸正對水心五殿的地方,“起大屋,盛大龍船,謂之‘奧屋’”。奧屋是安置皇家大龍舟的建筑,相當于現(xiàn)在的船塢。每年春季金明池舉行龍舟爭標賽時,大龍舟才會駛出來表演二十日,平日一般都藏于奧屋。池西岸則“無屋宇,但垂楊蘸水,煙草鋪堤”。
整個金明池,“周圍約九里三十步,池西直徑七里許”。據(jù)2005年開封市文物部門對金明池地下遺址的勘探,發(fā)現(xiàn)池之東西長約1240米,南北寬約1230米。由此可知金明池面積約有1.5平方公里,占地超過2200畝,相當于兩個北海公園那么大。
一個水上樂園
由于金明池的功能發(fā)生了轉(zhuǎn)化,從操練水師的軍訓基地轉(zhuǎn)為供宴游玩樂的皇家園林,原來的軍事訓練項目也演變成娛樂性質(zhì)的水戲表演,包括水戰(zhàn)、百戲、競渡、水傀儡、水秋千、龍舟奪標賽,等等。金明池水戲一年一屆,定期舉行,時間為每年的春季,宋人稱為“開池”。
“水戰(zhàn)”可以視之為金明池軍事功能的遺存。大中祥符六年(1013),宋真宗“于金明池按試戰(zhàn)棹”,以示“不忘武功”之意。不過此時的“水戰(zhàn)”類似于水上軍事表演,具有很高的觀賞性,生活于北宋末、南宋初的士人袁褧回憶說,“余少從家大夫觀金明池水戰(zhàn),見船舫回旋,戈甲照耀,為之目動心駭?!?/p>
“百戲”則是水師士兵表演的娛樂節(jié)目,“如大旗、獅豹、掉刀、蠻牌、神鬼、雜劇之類”,《東京夢華錄》列舉的這些名堂,都是流行于宋代的雜技、魔術(shù)、煙火、舞蹈節(jié)目,純粹供觀賞。
“競渡”相當于游泳比賽,至遲在太宗時代,金明池水戲已出現(xiàn)了“競渡”的項目:淳化三年(992)三月,“(太宗)幸金明池觀水嬉,命為競渡之戲。擲銀甌于波間,俾軍人撇波取之”,第一個奪得銀甌者,可得到獎勵。
“水傀儡”是水上木偶戲。宋代的木偶戲技術(shù)非常高明,藝人可以控制木偶在池上劃船、釣魚、踢球、舞蹈??础稏|京夢華錄》的描述吧:“有一小船,上結(jié)小彩樓,下有三小門,如傀儡棚,正對水中。……彩棚中門開,出小木偶人,小船子上有一白衣人垂釣,后有小童舉棹劃船,繚繞數(shù)回,作語,樂作,釣出活小魚一枚,又作樂,小船入棚。繼有木偶筑球舞旋之類,亦各念致語,唱和,樂作而已。”
“水秋千”有點像今天的花樣跳水,《東京夢華錄》這么描述:“又有兩畫船,上立秋千,船尾百戲人上竿,左右軍院虞候監(jiān)教,鼓笛相和。又一人上蹴秋千,將平架,筋斗擲身入水”。元代王振鵬的《龍池競渡圖》即繪有北宋金明池的“水秋千”與“水傀儡”表演:
水秋千
水傀儡
最精彩的還是龍舟爭標。由小龍船二十只、虎頭船十只、飛魚船二只、鰍魚船二只展開花色表演與奪標競賽:“小龍船列于水殿前,東西相向;虎頭、飛魚等船,布在其后,如兩陣之勢。須臾,水殿前水棚上一軍校以紅旗招之,龍船各鳴鑼鼓出陣,劃棹旋轉(zhuǎn),共為圓陣,謂之‘旋羅’。水殿前又以旗招之,其船分而為二,各圓陣,謂之‘海眼’。又以旗招之,兩隊船相交互,謂之‘交頭’。又以旗招之,則諸船皆列五殿之東面,對水殿排成行列,則有小舟一軍校執(zhí)一竿,上掛以錦彩銀碗類,謂之‘標竿’,插在近殿水中。又見旗招之,則兩行舟鳴鼓并進,捷者得標,則山呼拜舞。各三次爭標而止?!笨梢娝未凝堉蹱帢耍群髞淼膭濤堉郾荣惛v究花樣,更具觀賞性。
供皇帝乘坐、觀賞爭標賽的大龍舟,特別豪華,“約長三四十丈,闊三四丈,頭尾鱗鬣,皆雕鏤金飾”,上有亭臺樓閣,“中設(shè)御座、龍水屏風”,“龍頭上人舞旗,左右水棚,排列六槳,宛若飛騰”。為使大龍舟保持平衡,艙底“密排鐵鑄大銀樣,如桌面大者,壓重,庶不欹側(cè)也”。南宋李嵩《天中戲水圖》(臺北故宮博物院藏)畫的就是這種大龍舟:
李嵩《天中戲水圖》
因為有了這么豐富、精彩的水戲表演,開池期間的金明池,完全可以說是一個狂歡的水上樂園。
一個城市公園
現(xiàn)在的問題是,金明池的精彩水戲是供皇帝孤家寡人獨享的,還是讓所有市民共同觀賞的?換言之,這一座皇家園林、水上樂園,在開池的季節(jié),尋常市民可以入內(nèi)賞玩嗎?
答案是,可以的。
據(jù)宋人筆記《清波別志》,“歲自元宵后,都人即辦上池。邀游之盛,唯恐負于春色。當二月末,宜秋門揭黃榜云:三月一日,三省同奉圣旨,開金明池,許士庶游行,御史臺不得彈奏?!泵磕甑娜乱蝗罩了脑掳巳?,金明池準時“開池”,任士庶游玩。
又據(jù)另一本宋朝筆記《歲時雜記》,宋政府剛開始開放金明池時,開封市民多不知情,以致“月初游人甚少”,為此,御史臺“預出榜申明:祖宗故事,許士庶游金明池一月”,提前貼出公告,歡迎大家自三月一日起,前往游園。
到后來,春季游金明池成了開封府的一大民俗,元宵節(jié)一過,市民已準備好了游園:“都人只到收燈夜,已向樽前約上池?!遍_池之期,連鄉(xiāng)下的村姑也紛紛趕往開封府,“每開一池,日許士庶撲博其中,自后游人益盛,舊俗相傳,里諺云:‘三月十八,村里老婆風發(fā)?!w是日村姑無老幼,皆入城也”(金盈之《醉翁談錄》)。
所以,每年從三月一日到四月八日,金明池內(nèi),游客如蟻,觀者如堵,按《東京夢華錄》的記述,“雖風雨亦有游人,略無虛日矣”。王安石用一首詩形容金明池的熱鬧:“臨津艷艷花千樹,夾徑斜斜柳數(shù)行。卻憶金明池上路,紅裙爭看綠衣郎?!保ㄕl說宋朝人保守?)
金明池東岸尤其喧鬧,“兩邊皆彩棚幕次,臨水假賃,觀看爭標;街東皆酒食店舍、博易場戶、藝人勾肆、質(zhì)庫”?!安逝锬淮巍笔巧碳遗R時搭建的棚子、帳篷,用來租賃給游客觀看水戲;“酒食店舍”是飲食店;“博易場戶”是擺賣商品的攤位;“藝人勾肆”是表演文娛節(jié)目的場所;“質(zhì)庫”類似于銀行,供抵押貸款,宋人有“貸款旅游”的習慣,質(zhì)庫便提供這類服務(wù)。
池中央的水心五殿,雖是皇家殿堂,卻“不禁游人”,“殿上下回廊,皆關(guān)撲錢物,飲食、伎藝人作場、勾肆,羅列左右。橋上兩邊,用瓦盆擲頭錢,關(guān)撲錢物、衣服、動使(日用品)。游人還往,荷蓋相望”。宋人所說的“關(guān)撲”,就是賭博。也就是說,水心五殿與仙橋,都允許商民擺攤、賭博、表演節(jié)目。對于游客來說,最高興的事,莫過于帶著贏來的物品回家了——“游人往往以竹竿挑掛終日關(guān)撲所得之物而歸”。
池南岸的寶津樓,因為皇帝、嬪妃在此,守衛(wèi)森嚴,“尋常亦禁人出入,有官監(jiān)之”。但樓下也不禁游人,“皆高設(shè)彩棚,許士庶觀賞。呈引百戲,御馬上池,則張黃蓋擊鞭如儀。毎遇大龍船出,及御馬上池,則游人增倍矣”。
池西岸因為較為荒涼,“游人稀少”。但聰明的商家自有做生意的妙招,推出“有償釣魚”的經(jīng)營項目:“垂釣之士,必于池苑所買牌子,方許捕魚。游人得魚,倍其價買之,臨水砟膾,以薦芳樽,乃一時佳味也?!庇慰歪灥紧~后,可以花高價將魚買下來,讓商家“臨水砟膾”,做成很美味的“刺身”。
在水戲停演的時間段,金明池上還有游船,供游客租賃游湖:“貴家以雙纜黑漆平船、紫帷帳,設(shè)列家樂游池。宣政間,亦有假賃大小船子,許士庶游賞,其價有差。”
《東京夢華錄》的這些描述,可以跟《金明池爭標圖》的圖像細節(jié)互證。我們展開《金明池爭標圖》,池之東岸、南岸,密密麻麻都是游人,畫家也簡約地勾勒出幾處“酒食店舍”、“彩棚幕次”。仙橋與水心五殿也都有游客的身影。西岸附近的水面上,還有幾條正載客游玩的游船。
金明池的仙橋與水心五殿
許多人都以為中國古代沒有開放、公共的城市園林,只有封閉的皇家園林與私家園林;公園的建制是晚清時從西方傳入的。但我們現(xiàn)在發(fā)現(xiàn),北宋的金明池分明就是一個城市公園。事實上,宋代的開封府并非只有金明池一處公園,瓊林苑、芳林園、玉津園、奉靈園、同樂園等皇家園林,都對公眾開放,“皆宋時都人游賞之所”。
世間再無金明池
可惜這么一處極富人情味的皇家園林、水上樂園與城市公園,在北宋滅亡之后便迅速荒廢了。南宋初年,鄭剛中率軍北征,進入中原,發(fā)現(xiàn)昨日繁華的金明池,如今已成“斷棟頹壁,望之蕭然”。南渡的宋人只能寫詩憑吊西池舊事:“卻憶金明三月天,春風引出大龍船。二十余年成一夢,夢中猶記水秋千?!?/p>
跟隨金明池消失的還有宋朝的公園建制。盡管南宋杭州西湖的皇家園林也不禁游人,但之后的元明清三朝,均未聞有開放皇家園林縱民游賞之制度。我們現(xiàn)在看元代畫家王振鵬的《龍舟奪標圖》(北京故宮博物院藏)、《寶津競渡圖》、《龍池競渡圖》(臺北故宮博物院藏)、《金明池龍舟圖》(美國大都會藝術(shù)博物館藏),畫的都是北宋三月金明池開池的盛大場面,但畫面上的金明池畔,再無一個尋常游客,觀看龍舟競渡的只有皇帝與高官。
《龍舟奪標圖》局部
繪于明清時期的《清明上河圖》各個臨摹版本,不管是大都會藝術(shù)博物館藏的版本,還是臺北故宮博物院、遼寧博物院分別收藏的兩幅仇英摹本,不管是名氣不大的沈源本,還是著名的清院本,都比宋代的張擇端本多了一個場景:卷末都以“金明池競渡”收筆。但我們看明清畫家筆下的所謂“金明池”,波瀾壯闊,宮殿華麗,盡顯皇家氣派,但在池上劃船的,在岸上觀賞的,盡為宮女太監(jiān)與若干官員,稀稀落落。被奢華的皇家建筑一映襯,顯得特別冷清。
美國大都會藝術(shù)館藏《清明上河圖》中的金明池
想來,生活在元明清三朝的人們,恐怕已經(jīng)完全不相信(或不知道)曾經(jīng)有過“開放皇家園林任人游玩”這一回事了,以致畫家在描繪宋朝金明池的龍舟表演時,都不敢畫出一個平民游客,只能根據(jù)他們的生活體驗與合理想象,將金明池畫成一個氣派而又沉悶的封閉空間。
清末時,清政府曾派五大臣出洋考察,應(yīng)邀參觀奧地利皇室離宮的清廷官員驚奇地發(fā)現(xiàn),這處“景色絕佳”的離宮,居然對市民開放,“工人士女來游者甚眾”。覺得有些不可思議。他們卻不知道,開放宮苑、園林,縱民游覽,其實是宋時已施行三百年的一項制度安排。(文/澎湃新聞網(wǎng))